如果忘记自然的恩惠,在我们促动的、甚至亲手制造的灭绝事件之后,人类自己会有怎样的结局
游客在日本佐渡岛朱鹮森林公园观看朱鹮标本。新华社记者马平摄
■《朱鹮的遗言》
作者:[日]小林照幸
译者:王新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林颐
朱鹮的学名是“Nipponia nippon”。小林照幸解释,这个名字意味着,它是“象征日本这个国家的鸟”。
为何这么取名呢?首先,这种鸟嗜食水田里的泥鳅、螺蛳等物,曾经广泛地分布于日本各地农村,人们对它感到亲切;其次,朱鹮羽翅舒展,飞翔姿态优美,尤其头顶一团艳红,暗合日本的寓意。
可是,就是这样与“日本”同名的鸟,却渐渐在日本消失了。1908年,朱鹮被列入保护鸟类,2003年10月10日,最后一只日本产朱鹮小金离世,纯日本产朱鹮灭绝。这是怎样令世人痛心的事情啊!
人与鸟的难舍情缘
小林照幸就是这本《朱鹮的遗言》的作者。这本书讲鸟,也讲人,讲述人与鸟之间难舍难分的情缘,讲述人面对珍爱之物的离去时无可奈何的心境、无力回天的失落。
小林照幸在后记里谈到,他小时候无法理解保护朱鹮的重要意义,即使知道它那么稀少并且代表了“日本”,但是,鸟儿消失似乎算不上什么大事,竭尽全力增殖朱鹮到底意味着什么呢?后来,他才感到,有一种重要的东西蕴含于保护朱鹮的事业之中。“这种东西超越自然保护与特别天然纪念物的范畴,令我难以释怀。”
这是什么东西呢?要理解这种东西,应该从另一个人说起。这个人叫佐藤春雄,是《朱鹮的遗言》的另一个主角。
春雄是一位普通的高中数学老师,1919年出生在日本佐渡。他的兴趣就是观鸟,主要观察朱鹮。后来,他投身于保护朱鹮的民间行动,把毕生的精力都放在这一事业上,成为日本朱鹮生态保护与灭绝过程的最佳见证人。因此,他也被人称为“朱鹮老师”。
春雄为何对朱鹮情有独钟呢?佐渡是日本朱鹮的主要栖居地,朱鹮是佐渡的“县鸟”。可是,春雄在上世纪40年代就意识到,家乡有很多人对朱鹮的认识非常有限,保护工作也很不到位。于是,春雄在业余时间开始观察朱鹮,并搜集鸟粪进行研究。在这个过程里,他越来越喜欢朱鹮。
书中写道:1947年11月上旬。周日。晴朗。春雄第一次看见了朱鹮。一只鸟,从晚霞深处飞来,浅粉色的羽毛映照着夕晖。刻骨铭心的美丽。1952年11月下旬,春雄幸运地遇上朱鹮鸟群,这儿一只、那儿一只,一共有22只,22只啊!永远难忘的场景。
再后来,人们才明白,这是再也无法复现的壮美,再也没有如此聚集的朱鹮鸟群了。
对于这些动物保护者而言,保护朱鹮还有另一层情感上的寄托。亲历无情的战火硝烟,春雄对于“生命”本身怀抱敬畏与悲悯。他有一种朴素的道德观,由爱己推至爱人,爱这世间的万物。本居宣长在《紫文要领》中有言:“世上万事万物的千姿百态,我们看在眼里,听在耳里,身体力行地体验,把这万事万物都放到心中来品味,内心里把这些事物的情致一一辨清,这就是懂得事物的情致,就是懂得物之哀。”朱鹮之美,灿烂而易逝,脆弱不堪,在春雄眼里,那样令人哀怜,总让他想起那些埋骨于战场的年轻人。于是,他决意以全部的身心守护这世间难得的美。
春雄并非孤军奋战,他还有其他同道者。
高野高治,日本生椿的农人。他从小就观察身边的朱鹮,自发在田间乡野撒播朱鹮的食物,记录了许多宝贵的资料。在春雄拜访高野之后,他们成为一生的知交。两人互通消息,后来各自成为朱鹮保护组织的领导者。高野去世后,其后人继承了他的遗志,继续从事这方面的工作。
还有宇治金太郎。他说自己是“可耻的叛徒”,因为辜负了朱鹮小金的信任。小金愿意靠近宇治,接受他的喂养,他们共处了3年。可是,朱鹮数量越来越少,有关部门决定启动人工繁殖,宇治受命亲手捕捉小金。这件事给老人带来了沉重的愧疚感,临终前依然念念不忘。
作为日本最后的朱鹮,在同伴纷纷死去之后,小金孤独地继续活着。其他的朱鹮几乎都在经历一两年的圈养后,因为各种原因死去了。也许,正是因为有那3年人鸟野外相处的和谐时光,小金才成为唯一人工喂养成功的朱鹮。它入住研究机构30年,成为全体日本国民最后的牵挂,也为生物学观察提供了更多的机会。
朱鹮保护的实际难题
这本书在情感上非常动人,也提出了许多发人深省的问题。动物保护工作会遇到很多实际问题,怎样做才是最好的?如今,许多工作仍在摸索中,然而,许多动物种群已经走到了珍稀、濒临灭绝的阶段。时间如此紧迫,似乎等不及人们找到合适的方法。
朱鹮的灭绝,有这种鸟类固有习性方面的原因。朱鹮个头中等,食量大,食物品类有限,攻击性不强。野外生存的朱鹮有老鹰、乌鸦等天敌,遇敌只能逃逸,自我保护能力弱。因此,在优胜劣汰的自然竞争机制里,逐渐落于下风。可是,在上世纪前,朱鹮在日本并不少见,它们的消失就是近百年的事情。这是为何?
朱鹮栖居树上,在树上筑巢,茂密的枝叶能够遮挡它们的踪迹。可是,森林砍伐毁掉了它们的家园,鸟巢安全度和私密性的降低,让鸟卵和雏鸟都无法拥有可靠的亲代保护。朱鹮由原来自由自在地亲近人类变得极度警惕人类的接近。另外,现代农业大量使用农药,让在水田环境中摄取食物的朱鹮经常陷入危机。它们要么被毒死,要么被饿死。此外,朱鹮有时还会误踏猎套,或被台风、暴雪等恶劣气候吹入迷途。
所以,对于朱鹮保护来说,主张人工圈养是有一定道理的。毕竟朱鹮数量如此稀少。在上世纪中叶的那二三十年里,日本朱鹮的数量一度在10只左右徘徊。每年只要有一只雏鸟出生,人们就欢欣鼓舞,而每每有一只朱鹮遭遇不幸,也让人沮丧、失望,甚至焦心。
可是,朱鹮是向往自由的生物。它们晨起暮归,在天地间飞翔,羁笼的空间压抑了它们的天性。同时,人类对于朱鹮的主动认识开始得太晚,掌握的知识有限,于是,一点点失误,一些些自以为是,就会带来致命的错误。人工养殖徒然加速了野生朱鹮的死亡,捕捉则进一步破坏了朱鹮的生活环境,迫使野生朱鹮不停地迁徙。这也是春雄等民间爱鸟人反对圈养朱鹮的理由。
比起在办公室工作的政策制定人,春雄更有发言的资格和行动的经验。他认为,应该听取“遵从朱鹮天性”的意见,为朱鹮创造宜居的环境。但是,这样的措施只能徐缓从之,无法抵挡公众日益高涨的舆论压力,也很难处理生态保护与经济发展、百姓日常生活的矛盾。
春雄于上世纪四五十年代提出保护朱鹮意见,如果那时日本政府就有足够的重视,把基础保护和科普常识落实到位,而不是只凭借个别民间人力的有限支持,日本野生朱鹮的繁衍生息或有挽救的可能。只可惜,当人们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时,已经太晚了。春雄的建议听起来更像是一种难以实现的理想。
日本朱鹮的命运并非特例
与日本朱鹮灭绝的事实相对应的,是中国在朱鹮保护工作上取得的重大进展。1978年起,中国科学院动物研究所研究员着手对朱鹮曾经栖居过的地区进行重点调查,终于在陕西省洋县发现了7只野生朱鹮。
当地政府果断地划出自然保护区,禁止人员随意进入,禁止砍伐和使用农药。野生朱鹮顺利繁衍后代,后代又继续繁衍,而研究中心只获取部分鸟卵、幼鸟或伤病的朱鹮试验人工繁殖,终于取得了成功。短短几年之内,朱鹮数量上升破百,这个成果着实是令人欣喜的。
在中日交流的过程中,中方帮助日方并租借中国朱鹮予日方,可惜日本朱鹮终究未能完成交配。
日本朱鹮灭绝的教训,并不是特例。地球在历史上曾经有过5次生物大灭绝。宇宙变动、自然天灾,每一次,地球都会失去一些生物;每一次,也总会有新的物种诞生繁衍。地球生命在漫长的时间里相安无事、演化渐变,但是,“当世界改变的速率快于物种适应的速率时,这些物种大多会崩溃。”伊丽莎白·科尔伯特在她2015年获得普利策非虚构类写作奖的《大灭绝时代》里如此写道。
当下,地球进入第六次生物大灭绝时期。这一次的生物大灭绝由人类引发,人类成为了主宰生物世界的角色。仅仅过去的30年,就有上百万种生命形式灭绝。生物多样性的危机因而受到注意,并成了我们这个时代的核心议题。
互惠利他是所有生物共存的基本原则。估计很多人都会有小林照幸从前的困惑:为什么要努力保护一种鸟?为什么要保护那些似乎注定要消失的生物?为什么看起来要将人类的生存利益拱手相让?《朱鹮的遗言》一书作者充满感性地回应了这些问题,也警示着读者:如果忘记自然的恩惠,在我们促动的、甚至亲手制造的灭绝事件之后,人类自己会有怎样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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